黄蓓佳,出生于江苏如皋。一九七三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。一九八二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。一九八四年成为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。
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《夜夜狂欢》《新乱世佳人》《婚姻流程》《目光一样透明》等,中短篇作品集《在水边》《这一瞬间如此辉煌》《请和我同行》《藤之舞》等,散文随笔集《窗口风景》《生命激荡的印痕》《玻璃后面的花朵》《片断》等。主要儿童文学作品有长篇《我要做好孩子》《今天我是升旗手》《我飞了》《漂来的狗儿》等。
作品曾多次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、中国政府出版奖、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国家级奖项。有多部作品被翻译成英文、法文、德文、俄文、日文、韩文、越南文出版。
我的奶娘,我叫她阿妈。童年时光中,她是我最亲近的人。
我妈一直说我是个天生犟种,因为我一生下来就死活不喝她的奶,也不知道是她奶水太过稀薄,还是奶头堵塞了让我无法吮吸。整整三天,我哭到脸色铁青,喉咙嘶哑,眼见着捯气艰难,小命难保。那个时候,我们那样的小县城里是见不到牛奶和奶粉这些时髦玩意儿的,小毛头不喝奶,就意味着自绝于世界。
我外婆舍不得我饿死,因为我是家里的头生子。她老人家托了街坊邻居四处打听,在我出生后的第四天头上找来了我的奶娘。
长大后回想她,个头小小的,黄皮、凹眼、高颧骨、厚嘴唇,竟是南国两广人的长相。但是当时的我才出生三天,应该不会看人,也看不见人。听我外婆说,阿妈进得房来,抱我入怀,解开衣襟,手才摸到胸口,奶汁扑哧一下子喷射出来,白花花溅得我满头满脸,可我居然一声没哭,惊愣片刻,小鼻孔张开连嗅三次,掉回脑袋,稳准狠地一口叼住了我阿妈的奶头,嗞咕嗞咕吸得几近呛咳。阿妈后来形容说,我那一顿奶,足足吃了有三根香的工夫,哪像个饿到半死的毛娃,简直就是一头狼崽,一口要吸出她的血来。
“缘分啊!前世里有缘啊!”一直到我长大之后,我外婆还屡屡感叹。
那时候我阿妈已经生过四胎,哺乳期的小儿子刚满六个月,她断了儿子的奶,应聘来给我当奶娘,自然也是家里需要这一份收入。
一年后我断奶,阿妈本该走人,因为我家里也并不宽裕,雇不起常年保姆。可是我妈不巧又怀了我妹,而且她生完我妹赶紧地就要上班,这样一来,阿妈不能不留下,照顾着我们两姐妹长大。
奇怪的是,我妈生下我妹就有奶了,浓稠又汹涌,吃得我妹从小就面如满月,个头也高,两岁跟我比肩,三岁已经高过我两指有余。小时候我们两个打架,我被她压着无力还手,阿妈就会气急败坏地冲过来推搡我妹:“小鬼头,你欺负网子啊!你不晓得她生下来三天没吃着一口奶啊!”
好像我三天没吃奶,就有了横行天下的资本。
还好我妹妹宅心仁厚,长大了非但没记我和阿妈的仇,反而事事处处都记得维护我,连我在小学里做值日生,她都会偷着去帮我拎水。可能阿妈的那句“三天没吃着奶”在她脑子里记忆深刻,自觉不自觉地,她就长成了一个全能保护者的角色。
小时候,我们那个小城是标标准准的枕河傍水的江南市镇,曲里拐弯的巷弄里藏着无数栋破败寥落的深宅大院。那些院子一律有着谜一般紧闭的大门,门上有一对硕大而粗糙的铁环。推开门,跨过高高的门槛,便是辽阔而又显得荒芜的庭院。中间一条碎砖小路通往正房,小路两边有菜地,种着小葱、青蒜、扁豆或者南瓜;也有无心打理的花圃,零零星星开着粉色的凤仙花、鲜艳的美人蕉,夹杂着一两株薄荷、藿香之类,夏天可以采下叶子泡凉茶喝。小路走到头,便是高大而阴森的七架梁的正房,中间堂屋,待客和吃饭,两边各有一间大房,东房住父母,西房住小孩。正屋两边,还有两排堆放杂物或是用作厨房的厢房,小,并且低矮,光线也差,一般不会住人。
大概在我两三岁的时候,东厢房里好像养过一头母羊,印象中我似乎喝过几次腥得要吐的羊奶。有时候我会抓院子里的羊屎当玻璃球玩,只要被阿妈发现,她会立刻扑上来打落我手里的宝贝,然后抱我到巷子里的水井边,打一大桶水,用肥皂使劲搓洗我的手,还抓我的手凑近她鼻尖嗅,确信没有羊屎味了,才放我走开。那头母羊后来去了哪儿,是卖了还是杀了,我已经完全没有记忆。
童年时光,眼睛里总会放大身边物体的尺度,觉得一切都够威严和森然,到长大后回头一看,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。我现在做梦还偶尔梦到我们家的门楼,那样高大,那样宽厚,我几乎要把脑袋仰到九十度的样子,才能看见门楼顶上残缺不齐的雕花石砖。还有,那两个门轴特别跟我们小孩子较劲,每次我妈吩咐我去关门,门轴就吱吱地响着,厚厚的门扇赖着屁股死活不肯动窝。然后阿妈赶快拿个油瓶过来,把瓶里的油脚子滴几滴在门轴上,哄它们听我指挥。可是没过几天灰尘又会把门轴腻住,蹲下去能看见一层油污巴在门窝里,黏稠污秽,碾碎的羊屎一样,好恶心。这时候我要是再去关门,门轴会大声呻吟、哭泣,比之前更加懈怠。